第二章男子

天色渐渐暗沉下去，星星愈发明亮起来。

山中静谧，偶尔传出几声犬吠和鸡叫。各个家里挑起一盏不怎么明亮的油灯，从窗户透出昏沉沉的光线。

燃油是用‘桐子树’的果子碾榨过滤出来的。这种植物油不易凝成固状，倒进盏盘里，放入两三根灯芯便能燃一整夜。

祁安做好了饭，行到房内，想看看那人醒没醒。但见男子依旧闭眼躺着，发出沉稳的鼻息声。他惊奇的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翻了个身，原本下午是平躺着的，这会儿来看，竟成了侧躺。

他蹲下身子，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。

男子丝毫未动。

祁安发现他就算熟睡的样子也极其好看，好看的不像是市井凡人。他的目光忍不住从男子的脸庞一直打量到脖子，然后是露在被子外边的手臂。

倏尔，那人手指动了一下。

祁安心里着实一颤，紧接着见对方的眼皮也动了动，随即便缓缓睁开了。

他站起身，尴尬的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。

男子不像昏迷已久的病人，醒来后会是满眼的虚弱。他睁开眼后做的第一件事，竟然是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，随即打了声哈欠，还真像是睡了个好觉的人。

他坐起身，目光看往愣在一旁的祁安身上，问道：“你是凡人？”随即发现不对头，便换了种问法：“这是什么地方？”

祁安不能说话，也没有支支吾吾的发出叫声。直到对方问自己叫什么，他才张嘴啊了一下，表明自己是哑巴的身份。

男子不紧不慢的活动了下脖子：“是个哑巴啊。”忽掀开被子下床，站起身来感觉到一阵凉飕飕，这才发觉自己身上一丝不挂，白皙干净的很。

他诧异的抓起被子一角遮住自己‘不得见光’的地方。祁安反应过来，忙走去找了身干净的衣裳递到他手里。

于是对方便在他面前不知羞的穿起了衣服。祁安知道自己的冒昧，便转身走到门框处。

男子穿好衣服后还垂眼打量了番。袖子短了，胸前两颗扣子扣不上，裤脚也短了，嘴上说道：“衣服小了一点，不过还挺干净。”他走到祁安面前：“是你的吧？”

祁安点点头，见对方没有丝毫认生的意思，因而诧异不已。

男子又问：“你刚刚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呢。”

祁安皱起眉头，在心里顺着想法念了自己的名字，但更为诧异了，对方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哑巴，怎么还问？！

这时，男子捋了把自己散乱的头发，说：“祁安？还挺好听，我叫柳决明。”

祁安惊站在原地，以为自己又能说话了，于是张嘴支支吾吾起来，可发现并不是这样。他两眼惊鄂的望向那人，对方竟然能知道他在心里说的话，简直不可思议。

那男子原是天上掌管时辰的神仙，称之为南星仙君，柳决明是他凡人时的化名。他因喝醉酒而不小心放跑了‘灵鸠妖兽’，这才被天帝贬下凡间，历经仙劫。

柳决明投给他一个不可说破的眼神，随即摆出一副甩手大掌柜的模样：“有吃么？我饿了！”

话音刚落，祁安如梦初醒般，张开嘴想表达点什么，一只手指往厨房的方向，在心里说：“厨房里做好了饭，我去给你端过来。”

柳决明点了下头：“去吧，有劳了。”眼神还是那么眉飞色舞，清高自傲。他顺手从窗台上拿过一根细竹簪，转势将自己的长发给挽了起来，塑了头型后，看上去像翩翩公子，又像江湖浪子。

祁安朝他傻笑着摆摆手，让他不必客气，然后转身去了厨房。

待祁安端出饭菜放桌上后，柳明决伸手在那盏油灯的火苗上掠了一下，再收回手时，火苗忽而变的更加明亮了。

祁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，惊的瞪圆了那两只眼珠子。打出生到现在就一直待在福禄村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‘城中镇’，他还纳闷，难不成别人口里那些变戏法的竟如此神奇？！

柳明决不顾他好奇的目光，看了眼桌上的萝卜青菜，嫌弃的惊呼道：“就吃这个啊？”

他在天上的时候，平时都是想吃就吃，几天不吃也不会饿。被打下凡间，成了凡人之躯，褪去了仙骨，也就只会一些雕虫小技。凡人的肚子饿的快，一天三顿算是最保底也是最委屈的进食安排了。

祁安知其意思，毕竟对方看上去就不像是普普通通的人，哪会吃这种清汤寡水。他忙转过身又去了一趟厨房，这回端出来一盘炒鸡蛋，香味漫溢，诱人的很。

柳决明看着那盘搁在自己面前的炒鸡蛋，眼睛都亮了，抬手指了指说：“这才算回事儿嘛，我来你家，算是客人吧？待客之道，哪有吃青菜萝卜一说。”

祁安迟疑，对方难不成丝毫没有意识到是自己救了他么？

尝了口炒鸡蛋，柳决明又问：“有酒么？听说你们民间酿酒很有一手，好些年没尝过了。”

祁安摇摇头。去年酿的酒早拿出去卖掉了，卖的钱全让自己添置了笔墨纸砚。如今正是秋酿的季节，囤起来的酒也得窖藏好几个月才能喝。

柳决明长叹一声：“哎，没酒没意思。”

说罢也不再出幺蛾子了，低头吃他的饭。现在是凡胎肉体，不吃还真是不行。

祁安在一旁细细打量着他，明明饿死鬼托生，换别人早狼吞虎咽不顾吃相了，可他却还能吃的这般潇洒自如，津津有味。

看的入了神，柳决明感受到目光打在自己身上，嚼着嘴里的饭菜抬头问：“你也吃啊，别光顾着看我了，看我还能把肚子看饱不成？！”

祁安难为情的瞥过眼神，盯向手里的碗，使筷子过去有一下没一下的夹着菜，自己倒显得有些拘谨起来。

山间昼夜温差大，白天里还烈日当空，一到晚间就弥漫凉雾。黄墙瓦房不耐潮，让人觉得周遭湿漉漉的。柳决明拂了一把未束起而垂下的鬓发，将最后一块炒鸡蛋给消灭了。

“没想到你模样不大，厨艺倒还行。”

他吃饱喝足开始揉着肚子唠两句嗑。

祁安恍惚过来，意识到他嘴里‘模样不大’的意思，是指自己面相青涩稚嫩。山里的穷孩子，打小就帮着家里干活，撑起一片土地，早熟那是理所当然的，更何况十七岁这个年纪也已经是大人了。祁安也早忘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身份。

而村长是个很严厉的父亲，就算是像他这种乖巧懂事的娃，儿时也没少挨打。为何呢？多半是因为活没干好，例如撒了豆子，忘了喂鸡，如果是这样的事情，一顿打是绝对躲不掉的。

更何况祁安那时也皮过，因为生下来就没有娘亲的细心教导，经常干出让人窝心的事。几年前成了哑巴，这才性格大变。

可严厉归严厉，村长还是很为祁安着想的，知道他天生就有识文断字的慧根，前些年还想着法子让他去镇上书塾念了一年书。后来书塾学费涨了价，这才回归家里帮农忙，但笔墨纸砚这类花费一直没断过。

祁安抬眼看向柳决明，露出一个可瞧见虎牙的笑容。

这时屋外有人敲门，并声喊了一句‘小安哥’。

不假思索，那便是村口的许墩子了。

祁安起身去开门，许墩子端着一碗水饺站在门口：“我奶奶今天生辰，我姐包了饺子，她听说你家来了人，让我送一碗过来。”

许墩子说着，侧头看了一眼屋里正背靠桌边回味的柳决明，喜道：“他醒了？！”

祁安点点头，引他进去。

许墩子把饺子递给祁安，目光打量在那位俊朗男子身上一寸不挪。多半是觉得惊奇，下午还一副死样子的人，没想到转眼的功夫就能大吃大喝了。

他打招呼道：“你怎么穿着小安哥的衣服啊，尺寸都小了。”

柳决明一向不把小孩放在眼里，这也跟他成仙多年有关。以为打交道的都是老爷们，好些年了也没见着个稚嫩小子。更何况他的岁数要是按凡间论，已经几千岁了。

他招了招手引许墩子到身边来，拍了拍他软软的脸蛋：“小朋友，送什么好吃的来了？我看看。”

祁安听罢把准备拿去厨房的饺子端到他面前。柳决明看了一眼，皱了皱眉头问：“这是什么啊？”

许墩子搭话道：“你连饺子都不认识么？没吃过吗？”

面对山里人的嘲讽，柳决明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：“我尝尝！”说罢抬手去捏，放进嘴里嚼了两下，眉头皱的更深了：“怎么又是青菜，你们这地方连肉都没有吗？”

祁安瞪着一双似是委屈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。

许墩子说：“还有青菜吃就不错了，再过些天啊，起了虫灾，青菜都没有。”

村里的家禽家畜养了也是得税收的，更何况人有时候都吃不饱饭，哪管得上那些家畜的大胃口。村里一年到头，能开个几回荤就不错了。再者就是每年都会闹个旱灾，蝗灾，农作物因此成活率不高，还有瘟疫诸如此类的流传性病症，几乎每家能管个温饱就算好事儿了。

何况福禄村地处荒凉，也不算是好山好水。

柳决明把饺子咽了下去，摆了摆手示意祁安端远。

见他一副无比嫌弃的神情，许墩子撇了下嘴唇：“我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你吃饱了，还要吃呢？王婶家的猪都没你吃得多。”

祁安听罢偷偷发笑。柳决明吊眼说道：“你这小孩，口无遮拦，怎么能把我跟猪比呢。”

“怎么不能，吃了睡睡了吃，差不多嘛，我猜你一会儿肯定得去床上躺着的。”

柳决明让那小滑头给气笑，毕竟让对方看透了心思，他还真准备一会儿去床榻上躺躺。于是故作无奈的说道：“你给我回去吧。”

许墩子见自己堵得他说不出话来，便得意洋洋的吐了吐舌头，出门去了。

待屋门让祁安重新关上后，柳决明站起身，挺了挺腰：“我先去睡一会儿，你有事喊我。”

话音刚落，祁安再次咧开了小虎牙。